唐夫人噼里啪啦骂了两句,才敛了敛脾气。 她自己是个内宅妇人,脑袋里没长出忠君的迂诚,皇上长什么样、宫里边那群娘娘什么样,她一概不知。唯有上回在围场时看见过皇上的辇车,六匹同色儿的骏马与几千仪仗卫,为皇上劈山开道,恍若天神。 当时只觉得“喔唷长见识了”,此时方知那华美的辇车里头也藏着烂泥。 唐夫人倒不像唐老爷这样信仰坍塌、心神俱震,反倒有种“原来如此,本该如此”的彻悟。 “他们说荼荼是火命,让荼荼进宫——可荼荼她……她……” 唐荼荼隔着半间屋,都能听到爹声音里的哽咽。 爹会说什么呢? ——荼荼,她不是咱闺女?她换了个芯子?她是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孤魂野鬼,顶了咱姑娘的身子活? 唐荼荼像神魂被抽离出身体,飘进了屋里去。她隔着一道窗,隔着帐幔,分明什么也看不着,却又好像屋里情景全在眼前,甚至能描画出爹和母亲的凝重表情。 于是悬着颈,等着刀落下来。 屋里一直没有声音。 好半晌,唐老爷哽咽完了,喘匀了气:“宫里那吃人的地方,我哪里舍得送荼荼进去?” 唐荼荼眼前发晕,这才意识到自己半晌都没喘气,一直在屏着息。她深深喘了口气,心脏的供血才续上。 屋里的唐老爷絮絮叨叨说着。 “今儿衙门里好几位同僚都问我,送姑娘进宫有什么不好的?又不是去伺候人,那是去做四品女官,做娘娘眼前的得意人,将来又有太后赐婚,一辈子好光景不愁——可老爷我就是过不去心里那个槛。” “我今儿在衙门里坐了一天,尚书叫我反省,总得写篇悔悟表出来,提笔却落不下一字——要是被御史参上一本,这回怕是连官帽都保不住,那就要连累你们娘儿几个了。” “这几日,我一直反复琢磨,我怎么嘴恁得笨,说的那叫什么话!当时一进保和殿,老爷我脑子跟断片了似的,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反驳太后和皇上。” “这事儿又不是没转圜的余地了,我该私底下递个奏折进去,折子里再跟皇上说咱家不愿,他们还能把荼荼抢进宫不成?我竟当廷说——‘皇上压不住宫里的邪祟’——那不是又骂了皇上、又咒了九皇子么?” 他没为自己忤逆不顺而懊恼,只后悔自己嘴笨不会说话。 “可不是嘛。”唐夫人声调轻快,揶揄他:“这下全京城都知道荼荼心气儿高,进宫都瞧不上;又有个脾气厉害的爹,连皇上也叫你气个倒仰,将来还有什么人敢上门来提亲啊?” 唐老爷木讷半晌,沉痛地一拍脑门:“我忘了这茬了!” 唐夫人捂着嘴直笑。 两口子这么多年没拌过嘴,唐夫人爱唠叨,总计较琐事,叮嘱过的话来来回回念叨三五遍,有时一家老小都烦她,唐老爷自有应对的法子——如今顶梁柱撑不住了,家里没准还有难临头,唐夫人却也不慌,撑起了当家主母的风范。 唐荼荼在外头听着,忽然觉得难堪,举步匆匆,离开时竟有些落荒而逃的狼狈。她从重阳宴上就生出的愧疚,一丝一毫都没消解,反而越积越深了。 她怨自己不会说话,没长一张如簧巧嘴,宫宴上没直接回绝太后,把这麻烦留给了爹爹。 怨自己至今也没有坦诚“我不是唐荼荼”的勇气,怕这话说出去了,便没有一丁点的余地了。 天大地大,除了唐家,她不知道还能去哪儿。 家里顶梁柱一病倒,晚饭就聚不齐人了。唐夫人留在卧房里侍疾,珠珠肿着俩鱼泡眼,这孩子倒并不是哭得多惨,她是一难过就揉眼睛,揉着揉着就成俩鱼泡了。 唐义山什么也没问,照顾着俩妹妹吃了饭——油腻的炸食不许多吃、喝粥不能只舀清汤不舀米、米必须吃完。 对上荼荼,倒没有什么好叮嘱的,荼荼今儿吃得没往常多,这几天,她这食欲总是一阵好一阵差的。 唐义山多瞧了妹妹几眼。少年照旧M.cOmIc5.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