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地望着她。 她却已搁下了香箸,盖上香炉,取过了案上那四四方方的大锦盒,打开来。里面端端地放着传国玉玺,和一封她一个时辰前写好也盖了印的懿旨。 懿旨里写,她自愿为先帝殉葬,请太子太师谢危匡扶社稷,辅佐朝政,擢选贤君继位。 姜雪宁忽然抬首向窗外看了一眼。 不知什么时候,下了一夜的雪已经停了。 耀眼的阳光从阴沉的云缝里透出来,照进这阴惨宫廷的窗内,投下一束明亮的光线。 她呢喃了一声:“若早知是今日结局,何苦一番汲汲营营?还不如去行万里路,看那万里河山,当我自由自在的鸟儿去。这辈子,终不过是误入宫墙,繁华作茧……” 尤芳吟默然无言。 姜雪宁便问:“芳吟,若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你还会来吗?” 尤芳吟是姜雪宁认识过的所有人里,最奇怪的那一个。 她本是个伯府庶女,笨拙可怜,一朝跌进水里竟然大变了性情,从此抛头露面、经商致富,开票号、立商会,短短几年间便成了江宁府首屈一指的大商人。 叫她“尤半城”也不为过。 只是她运气不好,在这一场宫廷朝堂的争斗中,先站错了队,后来虽也投诚了谢危,可这些日子以来也被防着,软禁在这宫中。 两人惨到一块儿,倒成了无话不说的知己。 姜雪宁听她讲她白手起家的经历,好多都是新奇的话儿,还听抱怨她经商时去过的海外夷国,连蒸汽机都没出现。 蒸汽机是什么,姜雪宁不知道。 但尤芳吟总说自己并不是这儿的人,而是来自一个很远的、已经回不去的地方。 她还说,前朝有一个巨大的秘密,如果知道了它,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在这一场争斗中行差踏错。 只是可惜,她知道得晚了。 尤芳吟幽幽地叹了口气,苦涩地一笑:“这鸟不拉屎还净受气的时代,谁爱穿谁穿去!” 姜雪宁好久没听过这么粗鄙的话了,恍惚了一下,却想起时辰来,只忽然扬声喊道:“谢大人!” 朱红的宫墙上,覆盖着皑皑的白雪。 宫门外黑压压一片人。 燕临按剑在侧。 为首之人长身而立,闻言却并不回答。 姜雪宁知道他能听到。 这是整个大乾朝心机最深重的人。 圣人皮囊,魔鬼心肠。 两朝帝师,太子太师,多少人敬他、重他、仰慕他?却不知,这一副疏风朗月似的高洁外表下,藏着的是一颗戾气横生、覆满杀戮的心:天子所赐的尚方剑下,沾满了皇族的鲜血,杀得护城河水飘了红;抚琴执笔的一双手里,紧扣着萧氏满门的性命,受牵连者的尸体堆叠如山。 这是唯一一个她穷尽浑身解数也无法讨好的人。 “您杀皇族,诛萧氏,灭天教,是手握权柄、也手握我性命之人,按理说,我没有资格与您讲条件。”姜雪宁眼底,突地坠下一滴泪来,烙在她手背上,“我这一生,利用过很多人,可仔细算来,我负燕临,燕临亦报复了我;我用萧定非、周寅之,他们亦借我上位;我算计沈玠,如今也要为他殉葬,共赴黄泉。我不欠他们……” 一生飘摇跌宕的命迹,便这般划过。 匕首便在她袖中。 她轻轻将其拔出,寒光闪烁的刃面,倒映着她的眼和鬓边那一支华美的金步摇。 姜雪宁的身体颤抖起来,声音也颤抖起来,眼底蓄满了泪,可她也没资格去哭,只一字一句,泣血般道:“可唯独有一人,一生清正,本严明治律,是我胁之迫之,害他误入歧途,污他半世清誉。他是个好官,诚望谢大人顾念在当年上京途中,雪宁对您喂血之恩,以我一命,换他一命,放他一条生路……” 谁能料得到,薄情冷情仿佛没有心的皇后娘娘,如今会有一日,以己之命,换区区一刑部侍郎? 究竟是她没心,还是旁人没能将这一颗心焐热呢? 宫门外那人久立未动。 过了好久,才听得平淡的一字:“可。” 真是好听的声音。 还像很久以前。 姜雪宁释然一笑,决绝抬手—— “噗嗤。” 锋锐的匕首,划破纤细脖颈上的血脉时,竟是裂纸一般的声音,伴随而起的,似乎还有宫门外谁人长剑坠地的当啷声响。 她也倒下去了。 精致的金步摇砸在地上,上头镶嵌着的深红宝石碎了又飞溅出去。温热的鲜血,顺着台阶,在冰冷的地面上慢慢浸开,像极了她年幼时常光脚踩着玩的那条浅浅的溪水。 误入宫墙,繁华作茧。 这坤宁宫,终成了吞她骨、葬她命的坟墓。 窗外晴阳出来,照在雪上,一点一点,到底慢慢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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