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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 第124节


霞牙疼都不清楚。

    淮真陪她去看的牙医。那医生拿小手电照去,惊叹道“几颗牙都给虫蛀了。”

    云霞道,“打紧吗?”

    牙医道,“蛀牙倒不打紧,拿盐兑水多漱口。倒是两粒智齿长得太坏了,有点麻烦。”

    淮真问道,“因为糖吃多了吗?”

    云霞翻个白眼,“兴许是日本语讲多了,嘴都嫌。”

    淮真好笑的不行。

    又问医生,“智齿怎么办?”

    医生道,“拔掉。”

    淮真问,“有麻醉吗?”

    医生疑惑,“有奥索方,阿米洛卡因和普鲁卡因,不过麻醉得自费。”

    说罢便将麻醉剂的用量和费用算给云霞看。

    淮真转过头去看医生手里那只高速旋转的电钻。她听过它转起来的声音,跟电视剧里打仗似的。

    她试探着问云霞“拔吗?”

    云霞也小心反问,“不拔?”

    淮真替她回答,“不拔。”

    医生说,“不拔也没事,但要千万少生气,少熬夜……不过不能妊娠,妊娠前务必要拔掉。”

    淮真道,“那就不拔,反正近期又不怀孕。”

    云霞目瞪口呆,差点从检查床上跳下来揍她。

    她一边躲一边大叫,“我这么讲是有理由的!”

    她当然有理由,但她总不能说这两年麻药费用够呛,还不够安全。二战催生了更安全、大量的麻醉剂,二战也会让她年轻的恋人进集中营。

    不等那段日子结束,若是云霞还跟早川在一起,说什么她都会拦着他两结婚。

    两人恋爱之后,唐人街有时一天能有三个街坊上门来骂;但凡两人有点意见分歧,总能扯到国仇家恨上去,一旦吵架,像两个国家在国际法庭上打外交战一样;话说重了,过几天云霞自己也很懊悔。

    每每觉得苦恼时,便向淮真抱怨“唐人街华人挨打受欺负时谁都嫌弃,不能跟国家共荣,却要跟国家共辱。”

    淮真叫她少讲这样的话,否则阿福听见不知多生气。

    她想起从前有天下午和云霞乘巴士去角堡,坐在石椅上看雾锁金门,云霞对她感慨说,“学校里都教‘去国怀乡,蹉跎岁月’,我们这些土生的小孩儿,也只能看看金门海湾里涨起的潮,哪里知道什么叫‘去国怀乡’?”

    其实淮真也无法深切体会到“国耻”是什么。那是个很模糊的轮廓,印在每个人倔强脸上,像一场突如其来的亲人死亡,数年随时光消解后,却可以在每一个缺失的细节里真切地被触动。像她自己,来美国一年有余,一直生活在排华法案下的唐人街里,几乎没跟几个美国人有过熟络关系;现下要去中国了,陡然却觉得太平洋那头的世界更陌生,统统浓缩在几本读过的近代史里,连背景色调都是晦暗的。

    云霞将她年轻的日本恋人深深藏了起来,从九月起,就连淮真也只见过他几次,都在唐人街外。讲话轻声细语,很懂礼貌的一个男孩子,几乎使人想象不到他生气起来什么样。淮真从未问过他作为美国三代日裔的文化认同如何,但脑海里也自作主张替这一对情侣做过打算要是战争打到檀香山,作为医学生的早川可以申请去战场上,这样也能使家人幸免于被投入集中营。但不知他是否会愿意为自己曾效忠的国家所敌对的同盟国所效力。

    即便每个人在入籍美国时都曾宣誓“完全放弃我对以前所属的任何外国亲王、君主、国家或主权之公民资格及忠诚,我将支持及护卫美利坚合众国宪法和法律,对抗国内和国外所有敌人。我将真诚效忠美国,愿为保卫美国拿起武器”,但就如云霞所说,倘若能共荣尚且还好,若有一日和这盎格鲁萨克逊人利益主导的国家产生冲突,说不好究竟会催生出什么样的情绪。

    前往香港大学两个季度的申请,在教授收到她的电报便很快替她办妥。

    白星邮轮公司的船票在两周后寄到唐人街,航程是二十四天,因要赶在元宵节开课前抵达香港,所以一月二十四日就得出发。

    临圣诞与新年假日,四处商店都在打折;云霞得了空,每天下午都能陪她去联合街买东西自来水笔,速记本,日用品,还有少许夏天穿的短袖、短裤与衣服,因为她几乎要在海岛度过一整个夏天,而三藩市只有春秋两个季节,衣服几乎不能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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