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正因如此,此处合龙才尤其艰难。 因为埽一入水,必须尽快借由众人之力让其沉入淤泥。 此时藤草所编的部分吸水胀大,埽就会缓滞停留于泥沙之中,最后再从堤岸打下木桩穿透埽,将其彻底固定在河道中。 两次合龙均未能成功,极有可能就是因为河底泥沙太浅,使得埽尚未来得及入泥,就被水流冲散。同时,过于巨大的埽需要上千人同时在水中拉拽,一旦失败就损失惨重。 于是关潜、萧屹和赵锦带着几位水部要员商议出了一个新方法——摒弃过于沉重又不好控制的六十步长埽,改为三段二十步的短埽,将三段短埽以绳索相连,依次打入河中。 奈何这个方法刚提出就遭到了岑立等人的强烈反对,一边说不符常规,一边说多造埽就要再建造卷埽台,花销过大。而圆滑的郝明仍不明确表态。 “多亏义父此次未雨绸缪,派数千兵士去下游拦截被冲毁的埽,使得制埽工事不至于从头开始。但我们必须尽快让郝相公了解河底泥沙实情,才不至于一错再错。” 萧屹恳求道:“只能请您允许我探决口处河底,如此才能让众人心服口服,施行新法。” “不行,太危险了。”关潜声音紧绷。 “我又不是没探过河底。” “那能一样吗?!” 什么河能比得上黄河? 饶是他见多识广,也曾亲治过黄河水患,初至此处时仍是被咆哮的巨涛震得头皮发麻。 决口处的水流更是汹涌如万马冲腾而来,连带着河底的暗礁,稍不留神就让人粉身碎骨。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关潜起身往外冲,“就不信我磕不过那几头蠢驴!” “义父!”萧屹拦住他,顺势跪下,“灾情日益严峻,夏月里雨水又多,若是再赶上暴雨,就真的难以回天了!况且官家还特意命我亲探水情——” 他一提这事,关潜面色更是黑成了河中的淤泥。 然而转瞬之间,他身上怒气尽消,只剩下浓重的疲惫,声音也忽然轻了下来。 “你们说,他怎么就不换一家人祸害呢?” 姐姐去世还未满百日,而他的这位姐夫丝毫没有顾及他正经历丧姐之痛,没有顾及家中老母幼侄正需要他照顾,一朝下旨,将他派来河北治水。 秦淮河的水,从未像离家的那个秋天一般冰凉刺骨。 说到底,那个秋天,离他而去的,又何尝只有长姐一人? “松澜,你也不用拿那一位来压我。说到底,是你自己心意已决。”关策神色凝重,“如此急进以致于莽撞,这...可不像你,是否有什么为父不知道的隐情?” 萧屹几乎是不自觉地捏了捏腰间荷包,多日水汽侵染,松子琥珀糖早黏到了一起。 “个中隐情,请容儿稍后再禀。唯心中所愿,望义父成全。” 关策心中长叹,他和赵锦对视一眼,还想再劝,“松澜——” “义父。”萧屹打断他,“您难道忘了,当年是在何处、因何事救下的我吗?” 关潜一怔,思绪不受控制地回到十三年前那个下着暴雨的秋夜。 他从秦淮河里救上来一个孩子。 那样一个多事之秋,关潜连逢打击,万念俱灰,可谓自顾不暇。 因此他救了那个孩子,却根本没想要带在身边,只想着等他康复,就在下一个码头靠岸时,派人将其送到当地府衙妥善安置。 且看那孩子瘦弱的样子,关潜甚至以为他撑不过去,直到三天过后,池军医来报他醒了。 破旧的衣衫早已经被换去,周身也被梳洗干净,只剩下一张瘦得脱相的小脸和宛如枯草的发质,昭示着那孩子贫苦的命运。 然而那双眼睛——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却仿佛根本未被命运磋磨过,既不麻木,也无怨怼,而是映着烛火光彩熠熠。 那一瞬间,关潜几乎不敢以自己盈满死气的眼睛与他对视。M.comIc5.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