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病没有关系,可是在这个时候他很难和母亲说清楚。一个如母亲这样的女人,丈夫已是生死未卜,如果此时儿子也不能给她久病床前继续尽孝的安全感,她要怎么活下去呢? 母亲不知问谁要了一个巨大的袋子,将弄脏的床单被罩通通装在里面,她坚持要把它们带回家去洗,说不能给人家添麻烦,还说要顺便回去给父亲带两身换洗的衣裳。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出奇地平静和家常,仿佛不过是操持一件在二三十年里周而复始过无数次的寻常家务,并且她十分笃定父亲一定醒得来,一定用得上她带回来的换洗衣裳。东勰怕母亲为了省钱又去冒着大雨骑车回家,所以特意把她送上一辆出租车。可是他回到抢救室门口还不到五分钟,那个经常冲他挤眉弄眼的小护士就慌慌张张地跑来找他。她告诉东勰,他母亲不知怎地在大雨里晕倒了,腿和头都磕破了。 东勰横冲直撞地狂奔下楼,等他赶到医院正大门的时候,几个医生已经将昏迷的母亲抬上了担架车。母亲那辆老旧的蓝色凤凰牌自行车野蛮地横躺在大门口,那一大袋子床单被罩也被扔进了花坛里。不知那是床单还是被罩,给花坛里的月季勾住,扯了一个角出来,那上面暗黄色的污渍被倾盆而下的大雨瞬间冲淡了。东勰浑身湿透,他手紧紧抓着母亲的担架车,边跑边一声声地唤着母亲。他看见硕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向母亲的脸,又成股地从她松弛的眼袋、额纹、眼纹、法令纹的沟壑间隙中流淌下来。母亲的睡眠丝毫没有被这滂沱大雨所打扰,她的表情甚至安详得有些骇人。当东勰想到“安详”这个词的时候,他瞬间打了一个寒战,仿佛此时他眼前的母亲正在不疾不徐地与这个世界告辞。若是母亲真的要走,也必定像现在这样,十分省事,丝毫不给子女或者任何人添麻烦。想到这里,东勰旁若无人地嚎啕大哭起来。 母亲很快便被推出了抢救室。医生告诉东勰,母亲的各项指标一切正常,没有检查出什么问题,突然晕倒可能是精神高度紧张或者过于劳累,加上连续熬了几个大夜又淋了一身雨导致的。最后,医生带着些埋怨的语气对东勰说:“你妈这个岁数,正是身体爱出各种毛病的时候。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能让她一个人骑车上路呢?”东勰愣在了原地。 后来他是从小护士那里知道的,原来他把母亲送上出租车之后,母亲并没有让司机把车开走。她等儿子返回医院,然后跟司机好说歹说,赔笑脸赔不是,硬是下了车,去车棚推出了自己那辆老旧的蓝色凤凰牌。东勰不敢去想那司机会给母亲怎样一副难看的脸色,甚至有没有对母亲恶语相向。他相信,不管司机说出了多么难听的话,母亲都是铁了心要下车的。她一定是想到家里还欠着数不清的外债,丈夫还躺在抢救室里生死未卜,处处都是用钱的地方,她不能真的逼着儿子去卖血卖肾,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下了车的。她回家一趟,往返十几公里,靠着一辆自行车和她那两条已经微微弓成了“o”型的腿,一来一回可以省下三十多块钱。对母亲来说,这三十块钱分量可不轻,甚至让她觉得她不配将这些钱挥霍在节省自己的脚力上。 窗外的乌云磅礴地压下来,将日夜都给颠倒了,东勰看着满天密布的乌云,眼泪无声却汹涌地流了满脸。 父亲重新住回了特护病房,母亲则住进了另一个楼层的病房,东勰不得不楼上楼下来回跑去照料自己的双亲。母亲在病床上半睁着眼,手有气无力地将坐在床前的儿子往外推。她嘱咐说:“我这里有医生护士就行了,你去看着你爸。”东勰拗不过母亲,只好又回到了父亲那里。 此时已是深夜,窗外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医院大厅的窗户被风撞得哗啦啦地响,走廊上那台给守夜家属看的吊顶电视正在播报本市最新发布的台风橙色预警。东勰坐在病房门口的椅子上,顿感困意山呼海啸般地袭来。可是他刚睡着就醒了,醒来后走廊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不知为何突然觉得一阵莫名的心慌,连忙跑到楼上去看母亲,可是母亲的病房竟然是空的。他又跑下楼,台风像要吞没这座城市一样兴风作浪,他发现了跌坐在大雨里的母亲,母亲周围还围着一群什么人,这些人对她破口大骂拳打脚踢。东勰连忙跑过去,他看清了他们,这群人就是那些上门讨债的流氓混混。不对,怎么他们每一个人的脸都变成了父亲严洪的?每一个严洪的表情都像鬼一样狰狞恐怖,甚至要更加恐怖。巨大凸起的眼球被瞪得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骷髅一样的脸上毫无血色,牙齿龇着,仿佛一只只以人血人肉为食的怪物。 东勰一个激灵猛地醒了过来,全身被汗湿透。一看手表,才睡了不到十分钟。 他站起来,隔着m.cOmic5.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