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饮马城之后,睡得并不好。 今天晚上也是如此,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久违的往事。 那是他早年时频繁做过的梦,江水轰鸣,倒卷入口,他浑身浸透在夹着冰渣的江水中,苦苦求生。 就在他几乎已经绝望要放弃的时候,耳边模糊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喊他的名字,他心里有念着的人,就凭空又多了几分力气,强撑着抱住了一根浮木。后来浮木也有几次险些抱不住,也不知是真的,还是他凭空想出来的,只觉得有双柔柔的手托住他的胳膊,让他抱紧最后的救命稻草,从江水中挣扎,也因为最后那一丝力气才让他活下来。 他梦到老金匠为他治疗伤口,在梦里他又变成了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面容可怖。 他认不出自己,也无法从别人口中问出自己是谁,甚至连生死间一直念着的那抹柔弱身影,也慢慢变成水雾,看不真切。 老金匠信佛,教化他万般皆苦,只可自渡。 可他偏不肯。 他心里有一条河,他自己不肯渡过去。 老金匠叹道:“你这是又何苦呢?” 郎卡面容俊朗,拧眉动作生疏僵硬,像是千疮百孔的灵魂顶着一个修补过的躯壳,他只有在梦里才能说出真正心里想说的话,沙哑着嗓音道:“我记得的,越来越少了,以前写下的那些,现在看到也想不起多少,我怕我忘了她们……” 他在异乡漂泊,忘了很多事。 刚开始的时候,他因为额骨受损,记忆出现了混乱,说话颠三倒四,大家都当他疯了。 他孤身一人,嘴里念叨着一切能记得住的话,断断续续说了很久,直到后来会用纸笔,他就都记下来,用尽一切办法在试图寻找亲人,也在寻找自己。 一旦有“看起来眼熟”的物品,他都会先买下来放好。 仔仔细细,收藏了许多,他试图在这里面寻找到关于自己、关于过去的蛛丝马迹。 所幸他只是“疯”了,没有变傻,一点点赚钱,有些积攒之后,他开始接受治疗,大大小小的手术做了许多,活得像个人样了。他尽可能地修复自己的脸,也是想试图从自己身上找到一点线索,但都无疾而终。 当年重伤之后,有许多后遗症,他刚开始接受治疗是为了找回以前的记忆。 但医生诊断之后,觉得他得了精神分裂,怀疑他那些混乱的记忆是他想象出来的,有一位医生甚至提出,如果要过正常人的生活,就需要把这些消灭,然后从头开始。 郎卡不愿意。 他宁可忍受脑中如鼓鸣一般的剧痛,宁可当一个疯子,也想留住这些他认为最宝贵的回忆。 恍惚间,又回到了刚开始踏入草原的时候,他和老金匠两个人一身藏袍,坐在炉子前烤火喝酒。 他把自己的心事,慢慢说给对方听,这是他在这片陌生草原上唯一的朋友。 老金匠和平时一样,喝得鼻头通红,听他倾诉苦恼,却听得哈哈大笑。 郎卡拧眉:“你笑什么?” 老金匠乐道:“笑你傻呀!你刚才说,你觉得他们很像你的家人,你既然觉得像,那一定是见过她,心里有了对比——” 郎卡心里有些疑惑,还未想明白,心跳忽然加快了一拍,有什么破碎的画面一闪而过。 梦里曾经无数次的感觉再次涌现出来,差一点就能看清她的脸,仓皇醒来,脑海里那一点人影犹如江水倒映的一轮明月,风吹涟漪,荡然无踪。 郎卡抬手搭在额前,闭眼不肯睁开。 在床铺上躺了许久,他还是起身披了衣服,去了外面。 天色将明未明,是阴冷雪天。 郎卡沿着门廊走着,最后随意坐在一处木廊前,他只是沉默坐着,眉宇间难得带了倦意。 他年纪大了,人生走了大半,却找不到回家的路。m.coMiC5.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