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安眠药,这一觉睡得很沉,沉得一片空白,没有梦,醒来便是白天。是珍珍叫醒了他们。她加热一壶牛奶,驾轻就熟地烤吐司,啃几口面包,捧两罐挖得半空的士多啤梨酱和黄油榛果酱到桌上,然后去学校。学校门口装着小板条箱,上面束着几排冷冻牛奶,由牛奶投递员每日投送。每位学生都有一瓶,所以珍珍没有动家里那壶牛奶,而是坐在教室喝那瓶经过散热器加温的校奶。 珍珍的细心亲善是裘子颖在她这个年纪所没有的,她的细心足以令身边的大人们受之惭愧。珍珍喜欢靠写字和摆手势来传达自己的想法,有时候这样的交流只可传达表面而无法拨开内心更深的褶皱,但这正合她的心意,因为爱好读书的人往往更愿意沉浸在安静隐秘的世界里。裘子颖万分理解,她们之间流淌着心照不宣的共鸣,哪怕珍珍不怎么做声,一个眼神、一个举动都能让她心领神会。 经过一夜,雾微微散开,大本钟的表盘和尖塔重现于世,莽苍紫杉树恢复灵秀之气。昨天晚上,他们都吃了安眠药,借着药效,两人回到各自房间很快入睡。珍珍上学之后,他们面对面坐在餐桌吃烤吐司。烤吐司的火候绝佳,令裘子颖更加惭愧。要说中式,她最拿手的菜是极其家常的大馄饨和葱油拌面,所谓红烧卤煮生煸她都不太在行,西式嘛顶多是掏一勺大奶酪压生面包再缀几粒野莓和坚果,得来全不费功夫。她忽然想起陈隽的圣诞大餐,不免有些佩服。 “你是自己学做菜的吗?”裘子颖于是咬一口吐司问道。 陈隽替她倒一杯牛奶,又给自己续上,答道:“大学的时候跟同学研究,你上暑校应该也有这样的机会。” 裘子颖反而摇摇头,“我上暑校的时候整天糊弄过去,被自己做的难吃到难以下咽,每天盼的就是我父母烧的菜。曼哈顿离我们那里也有一段距离,但无论哪里美国的中餐馆都不少,有时候实在受不了就会下下馆子。” 陈隽点头,问道:“你喜欢吃什么。” 裘子颖回忆,手中的一片吐司还剩几口,“我姆妈做的糕点,爹爹弄的鱼和螃蟹,”她顿一顿,想到还有一味,补充道:“邻居老太婆擅长做一道炸芋头糕,这个也很好吃。” 陈隽以为她会说餐馆里的几道名菜,没想到还是自家的菜最中她心,“看来你还是想家。” “普天之下没有人不想家,但我还记得我读完暑校回家,见到老太婆听她念叨又觉得不习惯。离了想念,再见却是抱怨,这一趟结束回去,肯定又是这样的状况,”不知不觉,裘子颖说得多了起来。 恰是时机,回旅馆之后,裘子颖应该写信,而她写完那封信便到邮局投递,没想到收来一封旧金山的急件。她站在信封货架前撕开,发现里面有一封信和一个被纸团包裹的东西。信面字迹龙飞凤舞,少了以往的俊秀,字的主人用很长一段篇幅书写年事已高的善美老太婆近况。老太婆已经被确诊老年痴呆症,大部分时间忘记了他们,但她要是想起裘子颖就会在门口唤一声,细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要记得送衫过来洗。她的记忆停留在贩卖祖传器物的那段日子,拄着拐杖翻找什么青釉黄牡丹纹碗和五帝铜钱串金葫芦,还有屙尿用的红底金桂纹痰盂。新年那天,老太婆少有地为自己做了炸芋头糕,她闭着眼睛嗅芋油酥香,舔一口,指尖都在颤。因为牙齿几乎掉完,再一口便是用牙肉咀嚼,又嚼又吞,差点噎住,可她的眼里有光。夜晚烧香哭诉,人最斗不过的不是苦,而是老!苍老是一座囚笼,她终究是逃不走了。李婉平是在新年第二日中午发现她没有了意识,她躺在那张竹藤椅,葵扇掉地,头静静地沉下,三藩市的阳光洒在她长满老纹的脖子,移到手中那一串再也无主辟邪的玛瑙佛珠。屋内烟灰芳尘驻满香炉,清荡荡不再有一丝飘烟,金蟾蜍通体冰凉。 裘子颖掀开包裹,取出一只小巧的刺绣护身符锦囊,那是老太婆送给她的新年礼物,保佑她出入平安。她捏紧这只锦囊,鼻子一酸,眼角渗出几滴泪。此刻旧金山是寅时,她就这样站在邮局悄声哭了,泪珠滴滴答答,化开信纸上的字。她与善美老太婆相识之初,人还小,是个害怕老鼠的细路,可是到了她再也不怕的时候,连老太婆最后一面也没有见上。 当天下午,裘子颖趴在桌上哭了好一阵,终于是逼着自己擦干眼泪,把锦囊放进衣袋,将伊莎贝尔这件事告诉阿加莎。 阿加莎起初还没察觉裘子颖的异样,开始分析道:“你说到荷里活,我现在担心的是美国那边有人m.coMiC5.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