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晋点头道:“我来送少詹事一程。” 说着,进得牢房,将手里的酒坛放下,借着上路饭余下的酒盏,为晏子言斟了一杯。 晏子言神色淡淡地接过来,一笑道:“多谢。”然后无不遗憾道:“可惜前日受刑,不知怎么舌头坏了,已尝不出味道了。酒色虽好,却品不出是甚么酒。” 苏晋道:“是杏花酿。” 晏子言握住酒盏的手一顿,眸色黯下来,忽问:“沈青樾果真没来么?” 苏晋不知当说什么好。 晏子言兀自笑了笑:“他每年开春,都会亲手酿几坛杏花酿,我这辈子,从未夸过他甚么,唯一的一回,大概是去年开春意外尝了他的杏花酿,说了一句,酒不错。” 苏晋道:“沈大人说,他每回来看少詹事,您都要与他吵一回,今日他就不在您跟前碍眼了。” 晏子言晃了晃手里的杏花酿,仰头一饮而尽,“哼”了一声道:“我才懒得跟他吵,我就是看不惯他每回来一副少言寡语的样子,从小到大非要气死我的劲头到哪里去了?嬉皮笑脸玩世不恭的劲头到哪里去了?我不跟他吵两句,只怕他会闷死。” 苏晋垂眸道:“有些话我眼下提或许不应当,但清明如少詹事,不会不知圣心所向,倘若少詹事您不自请查仕子舞弊的案子,或者查了以后,立场站得模棱两可一些,也不至于如今日一般。” 晏子言笑道:“这话沈青樾也提过,气极的时候,还嘲笑我非要跟他对着干死了活该,诚然我最初的确是为了跟他对着干,才认定南方仕子舞弊,自请查案,但是,”他一顿,语气蓦地变得十分笃定,“你若亲眼目睹这些仕子之死,亲眼见了他们苦读一生的才华与希望被轻贱,被侮辱,你站在我的立场,难道不该为他们讨回公道?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注1)” 晏子言抬目注视着苏晋:“我晏子言,从小到大,天赋不及柳昀,智巧不及沈青樾,但我从来坚守本心,对我而言,是就是,非便非,便是蒙受不白之冤又如何?我信逝者如斯,也信苍生民心,我相信总有一天,青史会还我一个公道。” 这一刻,他虽一身脏污囚袍,但苏晋仿佛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他昔日不可一世的风采。 她顿了一顿,轻声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注2)” 晏子言愣了愣,忽然一笑,道:“柳昀一直看重你,想必是想收你去都察院,你愿去么?” 苏晋忽然想起柳朝明那句——你就当我,没说过这话。 苏晋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晏子言待要再说甚么,牢门的锁忽然一响,“哐当”一声,是时辰到了。 两名刑部的差役走进来,为他带上脚铐,站在牢门口低声道:“少詹事,请吧。” 晏子言点了一下头,拾起那坛杏花酿,为自己斟满一杯酒,起身走出牢门,却又在回头道:“为甚么不?你胸怀锦绣,不如跟着他,做一名拨乱反正的御史。这天下万马齐喑,终归要有人发的出声音。但愿我死后,终有一日,有御史,有闲人,为我提上一笔,让晏子言,许元喆这样的名字,能早日在青史中重见天日。” 然后他顿了一顿,又是一笑:“苏时雨,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 路险难兮独后来。(注3) 悟道虽迟,幸而未晚。 甬道两端都有门,北端是入口,南端通往正午门外。 晏子言走到门口,忽然回过身,看向长道无尽的深暗处,举起酒杯,高声道:“斗了一辈子,这一役,可是我略胜一筹?” 火光幽微,暗处似有人在轻声叹。 晏子言一笑,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将酒盏置于地上,低声道:“跟他说,今生做了一辈子仇人,累了,来世做知己吧。” 言罢,再也不回头,大步流星地往午门外走去。 苏晋看着他的背影。 她原认为晏子言高傲自矜,曲高和寡,现在看来是她错了——若一个人纵然一身枷锁亦能坦然无悔,当是名士无双。 行刑队走到正午门外已不见身影,朝阳初升,沈奚不知何时提着杏花酿也来到轩辕台,轻声问:“他方才,可有留话?” 苏晋点了一下头:“少詹事说,与沈大人做了一世仇人,累了,来世,愿为知己。” 沈奚看着远处M.cOMIc5.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