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回答却不超出喀什人民公园的范围。 关于她的父母,除了音乐老师,也很少被她提及,更从没听她提起过妈妈,只知道也是个援疆的上海知青。 五月四日青年节,操场上搭起临时舞台,先是一群女生表演四重唱,接着轮到李晓梦。 她第一次穿了红色连衣裙,老师给她化了淡妆,画面太美简直不敢看。我和许多男生坐在台下,都流下漫长的口水。 “古兰丹姆”李晓梦走上舞台,刚刚举起笛子,就发生了意外。 她的脚下一滑,整个人摔了底朝天,裙底风光都泄露了,这下全校师生哄堂大笑。现在想想,真该挨个拉出去枪毙。 除了我。 我很难过,看到她趴在地上起不来,我冲上了舞台。没想到脚底打滑,踩到什么油腻上,果然也摔了个狗啃屎。我和李晓梦倒在舞台上,膝盖和肩膀都摔破了。看到她眼眶里的泪水,还有台下几个笑抽了的女生,我明白了——就是刚才的四重唱,她们下台时悄悄洒了些油在台上,为了让李晓梦当众出丑。 “听着让人好难受啊。” 2014年,喀什的深夜,云南人甫跃辉站起来,回头看着毛主席像。 我也站起来,不想再回忆下去,说,去对面走走吧。 走过大街,穿过喀什人民广场,回头看着月光下的毛主席像,让人恍惚的画面。几个武警警惕地看着我们。广场上也有些汉族在聊天,两个男人坐在微缩版的“金水桥”上手拉着手。 我们径直往里走,看到喀什人民公园的牌子。 要去吗?甫跃辉问我。自治区文联的工作人员,听说我们半夜跑出去,已经急得要命了。 喀什人民公园? 1994年,“古兰丹姆”唯一跟我提到过的喀什的地名,如此不真实地扑到眼前。 于是,我又不得不回忆起她。 那一年,五四青年节的文艺汇演,她在舞台上摔倒,有条腿严重扭伤,几天不能走路,躺在家里休息。 我去探望过她一次。她寄居在叔叔家里,楼梯下的亭子间,刚够摆一张床。她的叔叔婶婶还有表妹都住在楼上。 屋子小到让我抬头就会撞到后脑勺,她说,就坐在我的床上吧。 我很紧张,却无法抗拒,便坐在她的床沿,这是我第一次坐到女孩子床上。 床头的墙上,挂着她最喜爱的笛子,也在舞台上摔坏了,裂开一道深深的口子。我帮她用透明胶反复缠绕,但音色已无法恢复。她难过地说,那是爸爸送给她的笛子,在她离开喀什去乌鲁木齐转车往上海的长途汽车站上。 唯一的床头柜里,她掏出几张发黄的相框。那是1968年,许多上海知青离家远行,胸口戴着大红花,在列车窗口挥手告别,个个意气风发,其中有一个就是她爸爸。 她说,她爸爸离开上海时,吹了一曲笛子《我们新疆好地方》。在火车站,有不少人听了这首曲子,就主动报名来了新疆。没想到,二十年后,这些人都跟她爸爸成了死敌,说是当年被他骗来了新疆,没想到吃了那么多苦。但,所有人再也回不去了。 你爸爸回来过吗? 嗯,半年前,他好不容易回了一趟上海,却跟我叔叔打了一架。叔叔说,能容纳我住下读书已经不错了,怎可能再让我落个上海户口呢?她看了看头顶的天花板,说,他们兄弟打到头破血流。最后,爸爸独自回新疆去了,真想跟他一起回去啊。 后来,我才明白,这种事情太常见了。当年离家的知识青年,为了给自己或子女赢得一个回城的户口,要征得原籍的兄弟姐妹签字同意,常常因此反目成仇,乃至大打出手,也不乏闹出人命。 不久以后,学校里又传出一件大事,关于李晓梦。 大家都在说——古兰丹姆真的是古兰丹姆,她不是汉族,她的妈妈是维族人。难怪啊,她长得有些特别。 学校领导也来过问,发公文去喀什调查,要搞清楚李晓梦是不是身份造假才来借读的? 她拒绝跟任何人说话,包括我在内。虽然,我没有看到她掉眼泪,但从她怨恨的眼神看得出——全世界都成了她的敌人,感觉再也不能一起愉快地玩耍了。 第七天,她消失了。 我去李晓梦家找过她,她叔叔说晓梦回新疆去了。 那是初三中考前的一个月。 哎,我再没有见过她,整整二十年。 2014年9月16日,深夜,喀什人民公园。M.ComiC5.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