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他调侃,堂堂皇皇一句,“一如既往,知无不言。殿下请讲。” 李沅腹诽——什么叫一如既往啊!早先你可没知无不言。但对着个正气凛然的八面玲珑着的夫子,还真没法厚着脸皮继续和他套近乎。 李沅便也直奔主题,“依夫子看来,如何才能尽快平定叛乱重整山河?” 柳世番竟沉默许久,才问道,“不知殿下说的尽快,以几年为期?” “……年内不成吗?” 柳世番摇了摇头,叹道,“年内不成,甚至十年内也未必能成。殿下说尽快,然而臣斗胆——殿下欲平定叛乱重整山河,则务必尽缓,做好功成不必在我的准备。” 却出乎柳世番的预料,眼前两个少年都没有流露出震惊、不服、恼怒不信的神色,反而相互一对视,俱都如确认了什么一般,沉寂下来。 “夫子为何这么说?” 柳世番道,“殿下可知此刻的局势?” 李沅自然是知道的——先帝在时,历经六年平叛,朝廷终于接掌了昔年割据称雄的河朔三镇。而此时三镇全数再度叛乱割据,裴相公讨伐之却无功而返,六年之辛劳尽付诸东流。 柳世番又问,“殿下可知,早先平叛花费几何?” 李沅默然——府库枯竭,民力耗尽。裴相公之所以无功而返,也因朝廷财力支撑不了长久作战。 “那殿下可知,三镇兵乱早已有之,为何先德宗、顺宗朝不加讨伐?” 李沅已明白了他为何说“功成不必在我”。然而对他这样的男儿来说,生不能慷慨壮丽建功立业,却只能灰扑扑的为后人栽树搭桥,还真有些不是滋味。却依旧问道,“那夫子觉着,当务之急是什么?” 柳世番沉默许久,才道,“殿下觉着,藩镇作乱的根源是什么?” 李沅不由看了看十四郎,道,“此次叛乱,三镇有两镇都是兵将杀了藩帅,自立为帅起兵作乱。唯成德是节度使反叛,然而也唯成德最有议和之心。故而乱源不在于藩帅,而在兵将。他们无身家性命之忧,以挟兵勒索为业。若不顺承其意、厚加赏赐,便要哗变、作乱。名为兵、实为匪。” 柳世番点头,道,“殿下可知这些兵匪的源头?” 李沅再次看向十四郎,“失田、破产的流民。” 柳世番长长叹了口气,似欣慰,似哀叹,“殿下明鉴。故而臣觉着眼下当务之急是消除兵匪之患,而欲消兵匪,则必先使民安居。” 李沅没继续问下去——在他看来这实在枯燥的很,且这也是给没有答案的议题。哪朝哪代天子的最基本诉求不是“使民安居乐业”?哪朝哪代的结局不是兵匪横行?待平定了兵匪、改朝换代之后才能再度安居乐业一阵子,而后再以兵匪横行、民不聊生做结。这是个目前还没有人解出来的死循环。 却是宁王先问,“夫子觉着,眼下该如何使民安居?” 柳世番答了,可他知道自己没说实话。 而他之所以知道自己没说实话,是因为宁王那双与年龄不符的过于洞明的眼睛一直在看着他。被那样一双眼睛凝视,就仿佛在被审问着。 ——那少年心中有他所认定的,正确的解答。 他明明不过弱冠之龄,却仿佛火煅水淬历尽了沧桑,在察觉到什么残酷真相之后痛苦蜕变。他眼中有殉道者的决绝,也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而就柳世番的人生经验来看,这样的少年充满信念和激情,一些人凭无人可及的胆识和魄力,做出了前无古人的伟业;也有一些为了高尚的目的,做出惨绝人寰的恶行。并且他们的信念还很难动摇。 该不该提醒太子,该慎用此人——片刻后他忽的醒悟过来,那是宁王。若太子要重用他,太后那关就先过不去。 散席时,自是宁王先行,他们这对新翁婿缓缓在后,略说些私密话。 柳世番便道,“不知殿下可听说过,薛王曾给小女批命,说小女不宜早嫁。” “哦……”太子想了想,笑道,“是说她十七岁前出嫁,日后要守寡吧?” “正是。小女年十五岁,有道是宁信其有……” “夫子不必多虑。”太子坦然笑道,“薛王还说她二嫁嫁得更好呢。嫁过本王之后,天下岂还有人敢再娶她?且还比本王更富贵?可见薛王此卦不准。”又几不可闻的自语般低声笑道,“……若准,就更不能不娶了。” 长庆三年正旦,大朝贺,天子因病未能视朝。 二月,太子大婚。 六月,天子驾崩,太子即位。 会昌元年正旦,又是一年大朝贺。 云秀从侍从手中接过衣衫、发冠,细细的为他佩戴。从许久之前她便已不再避人,然而侍从们俱都熟视无睹。一些人将她当成理所当然该在此处的旁人,另一些人仔细观察之后依旧不觉有何异样。人人都知她在哪里,却无人能感知到她的存在。 只十四郎专注的凝视着她。M.COMic5.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