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才写成一份字迹潦草的罪己诏。他也不急着拿出去,睡了整宿后醒来,翻看了两遍,觉得不会后悔了,才命宫人递信于傅煜。 这日的早朝上,销声匿迹数月之久的惠安帝,亲自临朝。 枯瘦的身躯、憔悴的容貌,这位曾温润如玉、端贵瑰秀的帝王,已然没了从前的风采。 他孤身坐在帝位,明黄的衣裳空荡半旧,被砍掉的扶手龙头尚未修复,提醒着当日惨遭洗劫时的乱象。 京城被破、皇宫遭劫,这数月的煎熬无人知晓,众臣只跪伏在地,听他那道罪己诏。 “……长于深宫之中,暗于经国之务,不知稼穑之艰难,不恤征戍之劳苦。天谴于上而朕不寤,人怨于下而朕不知,人冤不能理,吏黠不能禁……罪实在予,永言愧悼……” 久郁之后身体虚弱,声音便不似从前洪亮。 念到后来,气力似乎不支,声音更弱。 跪在后面的臣子,起初还能听清言辞,到后来,也只能模糊辨出一半。 直到念完,许朝宗还愣愣地坐在那里,满朝上下,因傅煜伯侄没动静,也无人出声。 死一般的寂静,半晌,许朝宗太抬起眼皮,看向底下跪伏的文武官员。驾崩退位之前,这些人仍是他的臣子,但其中很多面容,他都不记得,甚至从没见过。积弊革除之时,朝堂上的人手也换了一拨,这天下名义上是他许家的,其实早已改头换姓。 当日忍辱求生,苟活于乱兵之下,原只为一腔怒气,不愿傅家轻易得逞。 到头来,却还是为他人做嫁衣,算盘落空。 许朝宗的目光在傅煜脸上稍稍一顿,便即挪开,起身时晃了下,忙扶着龙椅站稳。袍袖微摆,冠珠轻晃,内监细长的声音里,这是他最后一次临朝。直至走远,原本强撑的那口气松懈,他才撑不住地踉跄两步,扑倒在地上。 夙夜难寐的身体早已掏空,在倒地的一瞬,许朝宗喷出半口鲜血。 当日子夜,惠安帝驾崩。 没有禅位,没有遗旨,只留那道罪己诏,昭告于天下。 …… 皇帝驾崩的消息,最早报到傅煜跟前,而后报到傅德明那里。 熙平帝膝下三子,长子病故、英王死于宫变,子嗣尽除。而许朝宗虽成婚数年,身边也只两位公主,并无子嗣——倘若有,在这场乱事里,怕是也要杳无踪迹的。宫禁防卫、京畿戍卫和朝政大权皆握在傅家手里,就只差明日清晨公布丧讯,拥立新帝。 冬夜深沉漆黑,傅德明住的相府里,却是灯火通明。 手握重兵的徐夔最先赶来,而后是早已投入傅家麾下的几位尚书文臣,因住得远近不已,陆续赶来。人还没凑齐,傅德明瞧着时辰,留徐夔坐镇厅中,他回书房取个东西。 到得书房门外,却碰见了衣裳严整的沈氏。 傅德明微愣,却仍开了屋门,让她进去,“深更半夜,你怎么在这里?” “在等你。”沈氏显然是仓促赶来的,头发随意挽着,神情却紧张焦灼,“我听外面的动静,想必是宫里出了事吧?”她紧盯着丈夫,看到他并没否认时,眼底浮起强压着的激动。 在齐州的那些年,他对傅家的图谋一无所知。 直到进了京城,才隐隐有些猜测。 这猜测在傅煜驱兵南下,以勤王的名义拿下京城时,傅德明嘱咐她帮攸桐与京城那些官宦人家的女眷往来时,变成确信。 那个时候,傅德明曾言明主次,因局势不稳、危机暗伏,沈氏为丈夫和儿子计,暂时无暇他顾。 但这漫漫数月之间,受惯了女眷们的追捧,沈氏岂能始终心如止水? 原本属于许家的天下,转眼就能落到傅家的手里。而在傅家,她的丈夫傅德明战功赫赫、勤政爱民,论治国理政的手段,远胜于年轻的傅煜。她的儿子们年轻英武,才能卓然,若不是傅德明退让,傅家的大权,本就在她夫妻二人手里。 百余个日夜,沈氏很多次都梦见那座皇宫。 梦见他的丈夫登临帝位,她被奉为皇后。 梦见她的儿子M.comiC5.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