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车在难以称为路的路上颠簸飞驰,穿过树影斑驳,穿过月色清冷,穿过孤灯惶惶,穿过前半生的零落点滴。 他紧握着方向盘,手指抠得那么用力,骨节像即将从单薄的血肉中刺出,却感到握不住自己的命运。 柏先生一早将他推开,正是明白终究会有今日—— 一支雇佣兵团能长盛不衰多少年?一个兵团首领能伫立高处多少年? 血海深仇,新旧迭代,手足相叛……再强大的人都会有跌落神坛的一天。 “孤鹰”永不坠落,这不过是一个自欺欺人的谎言。 他紧咬着牙,双眼爆出的红血丝像狰狞的血雾,震颤的咽喉挤出喑哑、矛盾、痛苦的低吼。 矛盾的情绪与混乱的思绪几乎将他撕裂。 他后悔自己没有违抗柏先生的命令——一辈子何其短暂,七年聚少离多,时间倏忽而逝,既然终有殒命的一刻,那为何要提前分开?为何既要生离,又要死别? 抗命多好,若是抗命,今时今日,他仍是“孤鹰”最锋利的刀。于危险里守护柏先生七年,总好过孤单伶仃,在陌生的光明里孑然独行七年。 他浪费了七年! 可另一个声音却给予他迎头重击,令他潸然泪下——柏先生希望你好好活着。 越野车在一个近似壕沟的深坑前猝然刹车,他的额头几乎撞在方向盘上。 柏先生希望他好好活着。 可他,却想要与柏先生同生共死。 眼泪夺眶而出,带着血与腥的气息舔舐着他的面庞。 好难啊—— 他颓然地靠进椅背。 这世上的事,为什么就这么难? 生也不是,死也不是。 忽然想起洛昙深说过的话:做决定的人,最痛,最苦。 他的柏先生,从十六岁开始,就没有再快乐过。 风声嘶吼,鬼影一般的树枝击撞在车身上。他发木的双眼射丨出钝剑一般的目光,看着前方的荒凉与迷茫。 须臾,越野车往后退去,景物以浓墨形态往前疾奔。当越野车离深坑数十米远时,他眼中绽出精光,猛一脚踩向油门。 只见越野车如暗夜里的一枚流星,速度越来越快,在飞跃深坑之时,好似将生命燃尽。 车轮重重砸向地面,巨大的撞击感几乎撕裂了他的筋骨,冷汗从他额前淌下,些微亮光闪进车内,将他的面容照得冷厉又嚣张。 至此的人生,皆为柏先生的意愿所活,如今,他想为自己的意愿活一次。 前方的天空是极不正常的红,像天上的黑云通通被烧灼。 整个马术俱乐部已是火海一片,草木藤花随气浪冲向空中,而后化为灰烬,随风飘逝。 马术俱乐部是何许的私产,其内的奢靡程度不输过去的帝王宫殿。 所以“鸿雁”一众主事者认为,以一座宫殿为“孤鹰”殉葬,也算对得起这位叱咤风云将近二十年的传奇。 柏云孤这几年常去马术俱乐部消遣,大多数时候纵马,偶尔打猎,何许尊敬他,将俱乐部里规格最高的一栋别墅——金庭——相赠。 这一着给了外界口实——“鸿雁”的首领不过是“孤鹰”的又一条狗。 只要“孤鹰”在,“鸿雁”永远没有潇洒展翅的时候。 甚至有人说,娇美如何许,必然是对“孤鹰”敞开了丨双丨腿,才有如今的地位。 三日前,柏云孤在落雀山庄接待亲自前来的何许。 何许一身银灰劲装,半长的头发慵懒地在脑后挽了个髻,柔媚与利落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场同时出现在他身上,令他像一株被尖刺与嫩芽包裹的玫瑰。 “柏先生,您已经有些时日没来俱乐部做客了。我新得了三匹马,想请您来鉴一鉴是否是良驹。”何许显露在外的恭顺一如许相楼,但大约是生得太美,所在再怎么伏低做小,也无许相楼的谄媚,倒像是美人讨欢,叫人难以拒绝。 柏云孤欣然同意,出发前却说要去看看孔雀。 落雀山庄的孔雀没有过去多了,当年最伶俐的那只白孔雀已经老迈,羽毛不再华丽,也不再爱和年龄孔雀打架,吃得少,睡得多,见谁都懒得开屏,一副爱答不理的懒相。 柏云孤在它的地盘上唤了它几声,它才赏主人几分薄面,蹒跚走出来,沙哑地嚎了两嗓子,细脚一弯,窝在草地上打盹。 何许跟在柏云孤身边,姿容安静,眼中却闪着贪婪的、即将得偿所愿的光。 柏云孤降尊纡贵,蹲了下去,捧着豆子的手伸到白孔雀面前。 白孔雀觊了他几眼,这才懒洋洋地啄了几口吃。 “起来。”柏云孤温声笑道:“开个屏。”M.coMiC5.cOm